祁雲枝
小時候,家裏決定打攪團吃時,要3個人配合。姐姐篩撒麵粉,母親用擀麵杖畫圓圈攪動,我負責拉風箱燒火。
姐姐站在土坯砌成的灶台邊,雙手端着一個盤子大小的鑼鑼,鑼鑼是家裏打攪團時專門用來篩麵粉的,經鑼鑼篩過的麵粉,不會結疙瘩。姐姐在大鍋上方輕輕搖晃鑼鑼,麵粉霧一樣落進沸騰的水裏。
母親左手固定住擀麵杖,右手握住中心部位,揮動胳膊,用擀麵杖的另一端在鍋裏畫圈。逆時針的漩渦裏,麵粉和水親熱起來,逐漸難捨難分,成為一種愈來愈黏稠的流質,咕嘟着歡快的泡泡。攪團做得好不好,取決於一個字,攪。攪團要好,72攪。
母親知道,用粗糧麵粉做出好攪團的訣竅,就是不停地攪,使勁地攪,只有朝一個方向,攪啊攪,麵粉顆粒間才能親密無間,彼此使上勁,抱成團,成為相對勁道的攪團。漫漶的水蒸氣裏,母親的腰肢隨着胳膊的用力而扭動,像是和着音樂舞蹈。若是攪一圈算做一下的話,母親的腰肢,舞動了絕不止72下,而是好幾百下。母親攪累了,會和姐姐互換角色。
我看得心癢,站起身也要攪和攪和,母親把擀麵杖遞給我。我的個頭剛剛超過鍋沿,攪動時要踮起腳尖,才能看清楚鍋底。我學母親雙手緊握擀麵杖,攪動時卻發現,在母親手裏快速轉圈的擀麵杖,到我手裏一點兒也不好使。我使出了吃奶的勁,也畫不好一個圓圈,更別提讓鍋裏的攪團旋轉起來。
融合成流質的麵水,像是生出了無數隻小手,拽着黏着擀麵杖,擀麵杖走得步履蹣跚、歪歪扭扭,勉強走了幾個差強人意的圓後,就停滯不前了。我感覺胳膊酸脹,腦袋發暈。灶頭上的燻煙,嗆得我眼睛流淚,鼻子和喉嚨裏,像塞了棉花,額頭上,滲出了一層細汗。就在我猶豫着不知該如何罷工的時候,鍋底攪團裏冒出的一個泡泡突然破裂,一滴滾燙的麵汁蹦起來,濺在我的鼻尖上。我哇地一聲哭出聲來。母親嚇壞了,趕緊起身查看,她以為我被燙傷了。其實,我的哭聲裏,尷尬和懊惱的成分更多,我覺得自己好高騖遠,吃不了苦,受不了累。哭,是我給自己撤退鋪設的台階。
我又坐回燒火丫頭的位置,左手給灶膛裏續麥草,右手吧嗒、吧嗒地拉起了風箱。橘色火苗從麥草上騰起,溫柔地舔着鍋底。我的臉,被灶火映得通紅。少時打攪團哭鼻子這一幕,成了日後家人相聚時的笑料。
鍋裏的攪團快熟時,只見母親把旋轉的擀麵杖從鍋底快速提起,氣霧嫋嫋中,我看到一條滑溜溜的白線被拉得好長。這是母親在試探攪團的軟硬,稠了加水,稀了撒麵,接着用力攪。姐姐拿來平底的洋瓷盤子,把熱攪團從鍋裏舀出來倒進去,攪團自然鋪展,成為一個圓形的薄餅,狀如凝脂。待攪團稍涼後切成方塊,放進碗裏,加入事先用油潑辣子、陳醋和葱薑蒜調製好的「水水」,再加入一撮綠綠的韭菜或是香菜切成的碎漂菜。攪團四周汁水逸動,恰似水繞城郭——「水圍城」獨有的香氣,從碗裏幽幽飄起,抓撓我們的味蕾。夾一筷頭,在紅紅綠綠的湯水裏撩一撩,送入口中,幾乎不需要咀嚼,就可囫圇滑進胃裏。
攪團,還可以一種詩意的形態存在,整個過程,有個有趣的名字「漂魚魚」。搬一大個兒陶瓷盆,注入清水,最好是涼白開,把打好的熱攪團倒入有窟窿眼睛的漏魚篩裏,用鐵勺在篩上壓一下,攪團便從漏魚篩裏擠出來,直接掉進大瓷盆的涼水裏,濺起亮晶晶的水花,頃刻如魚得水,變身一尾尾白色的小魚,開始搖頭擺尾。魚魚的身材,取決於鐵勺按壓的力道,取決於魚魚落水的時間,也取決於攪團的稀稠。巧媳婦漂出的魚魚,外形圓潤,大小胖瘦一致,兩頭尖,中間圓,在清水裏,儼然巡游穿梭的魚群。把麵魚撈進碗裏,澆上事先加入蒜泥、辣椒和葱絲的漿水。動感十足的漿水魚魚,游進胃裏,酸辣,解暑,那叫一個爽。
母親說,有一年,家裏來了一位南方客人,吃漿水魚魚時對她說,這麼多麵魚,你一個個捏出來,真是麻煩你了……每次吃魚魚時,母親都會說起這段往事,說得繪聲繪色。每次我們都咯咯地笑,碗裏的魚魚,也跟着歡快地游。多年後,我對家鄉和親人的記憶,就是被這樣一起做飯、一起吃喝、一起大笑的場景,一一串聯起來的。
回想起來,我對打攪團、漂魚魚製作過程的喜愛,遠勝過吃。在糧食短缺的年代,用少量麵粉,可以做出龐大體積的攪團,像一個美麗的謊言。
母親打攪團時,只有使勁兒攪,粗糧細作,把對家人的愛,「團」入其中,攪團,吃起來才勁道。
評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