鍾 倩

《四門塔:千年古塔的歷史回響》(以下簡稱《四門塔》)一書出版後,有讀者問我:「你為什麼要寫林徽因?」這個問題讓我愣住了。重溫梁林夫婦走過的歷史足跡?還是千年古塔本身的誘惑與魅力?

以前寫完一本書,我總覺得出版後就畫上了句號,《四門塔》不同,它的後勁很大,幾乎改變了我的認知:一本書寫完了並非結束,它還在向上生長,在讀者那裏,在不為人知的角落,在作者不易覺察的心裏。2024年5月18日,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追授校友林徽因建築學學位,一張遲到百年的學位證書掀起軒然大波。我重讀書稿,又接連讀了相關的書籍,不禁有了新的發現:被遮蔽的林徽因是建築學家、女詩人。我冥冥中覺得,她並沒有走遠。固然,梁林夫婦當年考察山東神通寺,只是歷史長河裏的一朵小浪花,但是意義重大,對城市文脈和文物保護都是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。

林徽因梁思成夫婦曾4次到訪濟南,與此同時,濟南也是她的初戀、著名詩人徐志摩的空難地。林徽因收藏有兩架飛機的兩塊殘片:一塊來自同父異母的弟弟林恒在對日空戰中身亡時的戰機,由梁思成參加後事帶回來;另一塊就來自徐志摩在濟南空難的飛機。如今,每年11月19日,都會有本地院校和社會團體舉行集體悼念活動。

著名作家李健吾評價林徽因道︰「聰明和高傲隔絕了她和一般人的距離。」而父親林長民也說過:「做一個天才女兒的父親,不是容易享的福,你得放低你天倫的輩分,先做到友誼的了解。」或許,梁氏家族的光環實在太強烈,林徽因「朋友圈」的名人實在太多,導致女詩人的真實生活被遮蔽。1920年她跟隨父親赴歐洲考察,她後來寫道:「我跟着父親走遍了歐洲,在旅途中我第一次產生了學習建築的夢想。現代西方的古典建築啟發了我,使我充滿了要帶一些回國的慾望,我需要一種能使建築物百年不朽的建築理論。」事實上,她是這樣說的,也的確做到了。

在四門塔前駐足時,我曾不止一次憶起這段話,冥冥中是女詩人的精神召喚,把我帶向了古建築的場域。倘若說與父歐洲交遊是引子,那麼接下來倫敦聖瑪麗學院倫敦客廳、北京總布胡同「太太的客廳」,廣泛的中西方高層次社交活動,無疑在她心靈深處播種自由的種子,使她懷揣更大的理想抱負。

沒有完整的古建築,除非當你凝視的瞬間。古建築的不完美,恰恰是對人類內心的一種投射。這是我寫完這本書後的頓悟。林徽因曾說道:「我只要生活;體驗到極端的愉快,靈質的,透明的,美麗的近於神話理想的快活。」她善於把內在的痛楚化作無形的力量,骨子裏的「士子情懷」和超拔勇氣,使她義無反顧選擇了一條逆流而上的艱難之路。當年,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築系拒絕招收女生,她轉而註冊了美術系,與梁思成選修同樣的課程,成為建築系「編外女學生」,還擔任建築設計課助教。換做今天,我無法想像她孤獨的選擇。1937年,梁林夫婦先後走過中國15省200多個縣,測繪和拍攝古建築遺物200多件,「山東神通寺」赫然在列。

古建築本身也是一首詩,每一次走近、感受、禮讚,都是展閱和吟誦。林徽因在《平郊建築雜錄》中首提「建築意」,形容中國建築的內在精神和文化內涵。當年,她和梁思成抵達濟南火車站後,徒步前往歷城的四門塔,頂着烈日,七八十里路走了一整天,梁思成用萊卡相機拍攝的黑白照片上,可見林徽因頭戴草帽,白色短袖衫束於腰間,腳踩塔基邊緣,她手扶塔身,拿着尺子細緻測繪。她的測繪影像,定格住一代知識分子的求索精神,這一幕反覆在我的腦海裏回放,一次比一次深刻,我的記憶裏翻騰如海。後來,他們途經泰山時正值傍晚時分,她寫下《黃昏過泰山》:記得那天,心同一條長河,讓黃昏來臨,月一片掛在胸襟。如同這青黛山,今天,心是孤傲的屏障一面;蔥鬱,不忘卻晚霞,蒼莽,卻聽腳下風起,來了夜。

女詩人的心始終是孤傲的、捉摸不透的。她創作詩歌、小說、戲劇,她發表論文、設計封面,樣樣精通。所以,她的測繪與勘探,是另一種書寫——以大地為紙,傾灑愛與美。建築是容器,是居所,也是靈魂的棲息地——「人生稀有的,由審美本能所觸發的銳感(梁思成1933年考察山西應縣木塔所感)」,這種銳感澄澈、清新、有溫度,如穿過歲月的風,直抵靈魂深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