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鵬飛

死亡向來是一個「晦氣」的話題,在傳統習俗裏,所有重要時節和場合,用盡智力都要規避跟死亡有關的表述。特別是在傳統文化根深蒂固的香港,大吉利是是頭等大事。以殯葬業為題材的電影《破·地獄》居然在香港大賣,且眼看着創下新的港產片票房紀錄,實在令人有些匪夷所思。直到從電影院出來,似乎才有了幾分懵懂的清醒。

死者為大。只要是死了,生前所有的恩怨情仇都能一筆勾銷。父親對兒子命運前途的擺布,對女兒內心造成的創傷,對搭檔的蔑視,對同行的不敬,都化作一縷裊裊青煙,徐徐升騰之際,還能在每個受過傷害的人心裏,漾起一圈懷念和感恩的漣漪。死亡是最好的和解方式。死者兩眼一閉,紛擾喧囂疲憊,從此再無瓜葛,歉疚羞愧遺憾,永遠不必言說。電影最後一幕,靈堂前,在父親霸道的陰影裏憋屈了半生的兄妹倆,遵照遺願,用道家破地獄的莊嚴儀式,看似完成了自我感動式的救贖,何嘗不是對父權式威嚴的最後一次順從?傳統倫理的枷鎖,即便是在華洋雜處中西習俗薈萃的香港,有時候也沉重到難以掙脫。

死是常態。從生下來那一刻開始,死亡就進入倒計時。珍惜眼前人,看重眼前所有,是最通俗的道理,也最容易被忽視。開湯舖的蓮姐,視文玥為親人,靚湯、糖水和嘮叨,是她能給文玥最溫暖的撫慰。文玥侍蓮姐如母,聽她嘮叨為她診治,還把強悍外表掩蓋下的溫柔片刻釋放。蓮姐病發倒在舖子裏,以白車救護員為職業的文玥,使盡渾身解數仍無力回天,轉瞬之間便是陰陽兩隔。唐樓屋苑裏的熟悉街坊,日日相見的朋友熟人,不知哪一刻就是死生訣別。人死如燈滅,也還有燈會亮,但一定不是你曾經在意過的那一盞。電影的敘述時空,設在疫情後。一場持續幾年的疫情,逾萬人命止於此。為防疫,當日的喪葬一切從簡;為防疫,活下去的人只能先顧眼前。疫後一切漸次重歸常態,無人問我粥可溫,無人與我立黃昏,遲滯的情感缺失像潮水一樣慢慢泛起,茫茫四顧,何處黃土話淒涼,何人聽我訴衷腸?

死非盡頭。只要是還活着,甄太太就無法從失去幼子的悲痛裏真正活出來。只要是還活着,失去密友的蘇蘇,就會一直踡在那一小撮骨灰中走不出來。只要還活着,致使愛子殞命的跑車就是朱先生一家無法碰觸的傷痕。路有盡頭,水有盡頭,天有盡頭,於生者而言,死別的困境裏沒有盡頭。情深不壽,慧極必傷。情感和理智人人都懂,事到臨頭了,人人又都無法置身事外。從婚禮策劃師被迫轉行搵錢多的殯葬經紀,道生算是活通透了,見慣生死的他,最怕的還是死別,不婚不育就是他能掌控的全部堅持。電影試圖透過殯葬業裏的形形色色,反覆傳達一句質樸的真諦:誰的人生不是千瘡百孔,誰又能真的從活人的「地獄」裏全身而退?

終此一生,我們都在與生死釋懷。導演陳茂賢有一段情緒袒露的話,「人一出生就在倒數,也就是面對死亡,但最諷刺的是,人與人的關係卻與日俱增,就好像我跟母親和婆婆;當我們累積了一些感情,婆婆就要離開了;整件事很無奈,我很想將之抒發出來。」抒發出來,也只是打了個結存放在那裏,有一天情境暗合,莫名的哀傷和沮喪,還是會不期而遇。

「涼風有信,秋月無邊。今日天隔一方難見面,是以孤舟沉寂晚景涼天。」電影裏,消除道生和文哥脾性隔閡的一曲南音《客途秋恨》,不時響起。這曲調悲沉委婉,卻被白駒榮、新馬師曾、阮兆輝、羅家寶、張國榮、梅艷芳等一代代名伶傳唱,說到底,悲涼才是人生底色。